唯用是尚:《非草書》的另一種解讀

孟雲飛—書劍慰平生 發佈 2024-05-09T17:40:09.541050+00:00

【內容摘要】東漢趙壹的《非草書》針對當時西州書法群痴迷草書的現狀,分析了草書的興起及特徵,指出學草書之人志局狹小,應該「用之於彼聖經……覽天地之心,推聖人之情」。

⊙ 沈澎/文


【內容摘要】東漢趙壹的《非草書》針對當時西州書法群痴迷草書的現狀,分析了草書的興起及特徵,指出學草書之人志局狹小,應該「用之於彼聖經……覽天地之心,推聖人之情」。這與漢代尊經輕藝,講求明經致用、興世弘道的思想氛圍相符合。然而,中國書法發展是雙線並行的,既有正規的官方的標準寫法,也有因時而變的簡易寫法。漢代重視書法,善書者往往能被授予各級政府文吏之職,社會上尚美與尚用兩種思潮並行。從書史發展及人的覺醒這兩個標準來衡量,趙壹的觀點具有重功利的尚用傾向。可以說,只要藝術存在,尚用和尚美的評鑑標準就會存在。趙壹的《非草書》在今天依然有它獨特的美學價值和參照價值。

【關鍵詞】非草書;趙壹;尚用;尚美

弁言

東漢趙壹寫的《非草書》描述了以郡士梁孔達、姜孟穎為代表的西州書法群體因「慕張生之草書過於希孔、顏焉」而痴狂於草書學習、不務他技的現象。趙壹通過分析草書之興起,指出今人「草本易而速,今反遲而難,失指多矣」,故草書不易學。且「鄉邑不以此較能;朝廷不以此科吏;博士不以此講試;四科不以此求備;正聘不問此意;考績不課此字」,故草書不宜學、亦不能學。另外,學習草書者「天地至大而不見者,方銳精於蟣虱」,志局狹小,於國政無用,亦於己無益。基於此,趙壹最後提出讓大家不要窮盡心血於草書這種「上非天象所垂,下非河洛所吐,中非聖人所造」的小技,而轉向「窮可以守身遺名,達可以尊主致平」的經世致用的正途上來。

《非草書》層次明晰,說理透徹,客觀真實地向我們再現了當時社會對於草書學習的狂熱情景,具有一定的史料價值。然而,「無論從哪個角度看,趙壹的《非草書》都可以被看成是一篇反書法的文章」[1]。本文擬將趙壹《非草書》一文當中所論述的有關現象與觀點置於漢末書法生態的視域中,通過分析書法史發展的規範性正體與簡便性草體雙線並行的事實,論述張芝書法集群所取得的成就、影響與當時尚美思潮的盛行,來對《非草書》進行另一種解讀。

一、漢末書法生態:《非草書》的時代背景

兩漢重視書法教育。漢初蕭何選用史官,「太史試學童,能諷書九千字以上,乃得為史;又以六體試之,課最者以為尚書、御史、史書令史」[2]。其所訂《尉律》,對兩漢正字措施的落實、書法教育的重視以及整個社會書寫水平的提高,都起到了決定性作用。由於官方倡導,且善書者往往能得到各級政府文吏之職,故而士民學書之風甚熾,從《漢書》卷七十二《王貢兩龔鮑傳》所載民謠可見一斑:「何以孝悌為?財多而光榮。何以禮儀為?史書而仕宦。何以謹慎為?勇猛而臨官。」兩漢書法教育很發達,《後漢書•楊終傳》載:「《禮》制,人君之子年八歲,為置少傅,教之書計,以開其明。」學童從小要接受識字教育,同時還要接受書寫教育,以熟練掌握各項書體的書寫技能來為以後的仕宦做準備。兩漢四百多年時間,有些具體政策在實施時可能會發生調整,但重視書法教育的整體氛圍是不變的。兩漢時代始終有著廣泛的書法群眾基礎。及至漢末靈帝光和元年(178),於洛陽設鴻都門學,廣攬天下能辭賦書畫之士以培養之,學成者可授予官職,可為刺史、太守,甚至可做到尚書、侍中乃至封侯。這一方面固然是靈帝有意與代表正統官學的太學相對抗而為之的結果,但另一方面,鴻都門學的設立在客觀上突破了當時「尊經輕藝」的教育思想,提高了文藝的地位,與仕途相關的實用性書寫教育也上升為書法藝術教育。書法逐漸擺脫了其實用功能而成為一種追求審美價值的藝術。桓靈時期,出現了很多書法上的追星族,如《非草書》所述西州書法群追慕張芝草聖之現象,還有善篆之曹喜、善八分之蔡邕、師宜官等,都有追隨者,出現了書法流派群體。趙壹站在儒家經世致用的立場來抨擊批判追慕草書近乎痴迷狀態者,卻在客觀上使我們看到了當時優秀書法家及書法作品所產生的強烈社會藝術效應。

另外,書寫材料的改變也促進了作為藝術表現形式的草書的興盛。書體的演變與書寫材料和文字的功用密切相關。漢末題壁書法盛行。南陽師宜官擅隸書,為靈帝所徵召,入鴻都門學。其性嗜酒,「或空至酒家,先書其壁,觀者雲集,酒因大售,俟其飲足,削書而退」[3]。題壁與在簡牘縑帛上書寫不同,因其幅面寬廣,更適合於抒發書者一時興起之性情並展示其藝術技能與魅力。從師宜官的題壁行為和影響來看,圍觀者甚眾。而作為能激發起觀者極大觀賞興趣的書體,草書無疑是最具有表現力和感染力的。紙張自東漢蔡倫改良以後,楮樹皮來源既廣,所造紙質地亦更堅韌,比麻紙更適用。到東漢後期,素貴紙賤,用紙為不敬,但縑素不及紙書寫面大,紙質地柔軟,吸墨性強,書法家多喜用紙來書寫。「大凡秘藏所錄,鍾繇紙書六百九十七字,張芝縑素及紙書四千八百廿五字,年代既久,多是簡帖,張昶縑素及紙書四千七十字……」[4]此外,因書寫簡牘之便,西漢時,毛筆普遍都比較小,筆毛用兔毫、狼毫等健毫。東漢,因書寫碑銘所需,加之草書逐漸興起,對毛筆的製作要求相應提高。到漢末,制筆工藝已相當成熟,兔毫、狼毫之外,亦有兼毫,尖、圓、齊、健四德俱備。張芝本人就善做筆。張芝寫草書,將家裡的衣帛先書寫後再去洗鍊染色。未練煮的縑帛容易吸墨,張芝作草「字之體勢,一筆而成,偶有不連,而血脈不斷。及其連者,氣候通其隔行」[5]。謂之一筆書,其筆鋒必然厚而長,厚能蓄墨,長則持久,否則不可能達到此效果。

綜上,儘管兩漢時尊經輕藝,察舉和考試是士子進升仕宦之正途,但由於官方倡導,士民學書之風盛行,善書亦為晉身之階。群眾學書基礎廣泛,審美水平提高,兼之有建樹的書家感染陶冶,引領時風,出現了一些書法家群體和流派。筆和紙等書寫工具的改良亦使得當時出現草書熱潮的條件成熟。

二、書法史的發展演進:正式嚴謹規範體與非正式簡便草體雙線並行

查諸中國書法發展歷程,我們可以發現書法的發展是雙線並行的,既有正規的官方的標準寫法,也有因時而變的簡易寫法。大致規律是,正規的官方的標準寫法主要用於祭祀、奏章、碑銘等正式莊重場合,而簡化便易的寫法則通常出現在事務繁忙、戰事緊張等情況下。趙壹《非草書》雲「蓋秦之末,刑峻網密,官書煩冗,戰攻並作,軍書交馳,羽檄紛飛,故為隸草,趨急速耳,示簡易之指,非聖人之業也。但貴刪難省煩,損復為單,務取易為易知,非常儀也,故其贊曰:『臨事從宜』」,說的就是這個道理。裘錫圭《文字學概要》云:「商代統治者頻繁進行占卜,需要刻在甲骨上的卜辭數量很大,在堅硬的甲骨上刻字,非常費時費力,刻字的人為了提高效率,不得不改變毛筆字的筆法,主要是改圓形為方形,改填實為勾廓,改粗筆為細筆。……有時他們還比較劇烈地簡化字形。」這種易圓為方、化弧為直的簡化的刻寫方法,減弱了文字的象形性,使得甲骨文書體,有別於日常毛筆書寫的手寫體而自成體系,因而可將甲骨文看作是當時在特殊場合所使用的簡化字或俗體字。甲骨文的象形特徵在早期作品中很明顯,到後來則因簡化而逐漸變得抽象。以青銅器銘文為例,《利簋》敦厚端莊,《大盂鼎》規整有序,《虢季子白盤》結體謹嚴,《毛公鼎》書風端凝。但到了「春秋晚期,在人們把美化裝飾文字形體的風尚推向巔峰狀態的同時,一種頹廢簡率的心理也在潛滋暗長,進而導致以草體銘題禮器的開始。戰國以後,斯風日壞,並且愈演愈烈,形成美化與草率兩極發展的局面」[6]。相對來講,金文的使用場合較莊重,書風也較端謹,手寫體則系日常所用,力求便捷而草率。即使到後來魏晉時期,雖然書體演變已結束,行草書已相當成熟,但依然是碑銘使用篆隸等莊重字體,而手札書信,尤其是在文風濃郁的東晉南朝,則多使用便捷的行草書。在當年的蘭亭論辯中,郭沫若以與王羲之同時代之王謝墓誌的出土而論到《蘭亭序》的真偽,認為王謝墓誌與傳世馮摹本《蘭亭序》無論形貌神采均相差懸殊,從而認定傳世《蘭亭》為偽作。事實上,即使行草發達如東晉,銘石書依然採用的是舊體——即篆隸或楷書以示莊重。「我們知道,隸書向楷書、草書(行書)的演化,並不是在一條軌跡上,在西漢時期,銘石書與簡帛體大體相近,至東漢,簡書與碑隸風格已見差異,簡書主方便,故多率意,章草亦由此始;碑書主莊重、大氣,故多齊整、有矩度。及至魏晉,書寫手跡已完全進入行草時代,銘石書則仍多停留在隸、楷書上。」[7]

張芝 《冠軍帖》 宋拓本《淳化閣帖》

在東漢末年的書跡當中,我們能看到諸多風格面貌不同的隸書豐碑大碣,像《曹全碑》《史晨碑》《乙瑛碑》《熹平石經》等,大多精整莊重、氣勢恢宏。其中《熹平石經》「正定《六經》文字」,立於太學,有字典的作用。也有很多章草簡牘。章草約成熟於西漢中晚期,到東漢已蔚然成風。其用筆由隸書筆法而來,在解散結構嚴謹的隸體同時,仍然保留了收筆波挑的習慣,字與字之間多不連屬。其後章草又孕育出今草,「拔茅連茹,上下牽連,或借上字之下而為下字之上奇形離合,數意兼包,若懸猿飲澗之象,鉤鎖連環之狀,神化自若,變態不窮」[8]。不難理解,隸書在漢末逐漸走向高度標準化、程式化,從而走向僵化。「從東漢末年到魏晉,這種意識形態領域內的新思潮即所謂新的世界觀人生觀,和反映在文藝——美學上的同一思潮的基本特徵,是什麼呢?簡單說來,這就是人的覺醒。它恰好成為從兩漢時代逐漸脫身出來的一種歷史前進的音響。……文藝和審美心理比起其他領域,反映得更為敏感、直接和清晰一些。」[9]反映在書法領域,歷史需要一種更有活力、更有抒情性的書體來打破這種僵局,而草書的形成與興起並迅速為人們所欣賞追慕正好滿足了這種需要。

三、《非草書》所指向的張芝草書集群的成就與影響

張芝,字伯英,敦煌酒泉人,後隨父張奐遷居弘農華陰,遂為弘農高門望族。其有高操,能文武,多次徵辟皆不就,人稱「張有道」。其尤好草書,初學崔瑗、杜度之法,臨池學書,池水盡墨,家有衣帛,必先書而後練,可見習書勤苦非常。

章草發展到張芝時代已成為筆法結構非常精熟的書體,故虞世南《書旨述》曰:「伯英重以省繁,飾之銛利,加之奮逸。」[10]張芝對章草加工、提煉、改造,使得筆法和字法更加成熟。「然伯英學崔、杜之法,溫故知新,因而變之以成今草,轉精其妙。……伯英雖始草創,遂造其極。」[11]張芝的草書,在當時影響很大。趙壹在《非草書》中所提到的梁孔達、姜孟穎以及羅暉、趙襲等人,都生活在當時的古都長安及其周圍,故統稱為西州書家群。趙壹的描寫雖然有些誇張,但還是可以看出當時這些人對草書發自內心的痴迷以及對張芝的追慕。他們學習草書,並非出於功利目的,而純粹是一種對藝術的追求和熱愛。而他們的這種追求,正是因為草書是最能抒情達性的一種書體。

草書在張芝之後,歷代不衰,成為一種人們所廣為喜歡的書體,產生了許多曠世傑作和草書名家。王羲之就認為其不如張芝,《書譜》云:「然張精熟,池水盡墨,假令寡人耽之若此,未必謝之。」王獻之可謂張芝隔代知音,觀其《淳化閣帖》中《委曲帖》等諸草書法帖,汪洋恣肆,一筆而下,騰挪跌宕,氣勢駭人,與傳為張芝的《冠軍帖》一脈相承,直叫人血脈僨張,回味無窮。此後歷代都有草書名家出現,如唐之旭、素,明之宋璲、解縉,清之王鐸、傅山等。作為最能抒情達性的書體,儘管每個習書者都不一定擅長草書,但都有草書情結。草書抒情性最強,但難度也最大,在筆法、字法和章法上,草書有自己獨特的一套法則和體系。「草本易而速,今反難而遲」,草書創作要時刻關注草書自己的法則,要講究字裡行間的縈帶照應以及節奏氣韻等要素,因此,要創作出精彩的草書作品殊非易事。即使在今天,趙壹所描述的西州梁、姜諸輩苦苦習草的情景依然存在,雖不至於「領袖如皂,唇齒常黑。……臂穿皮刮,指爪摧折,見䚡出血」,但「鑽堅仰高,忘其疲勞;夕惕不息,仄不暇食。十日一筆,月數丸墨。……雖處眾座,不遑談戲,展指畫地,以草劌壁,……猶不休輟」,這種勤奮苦練的情況應該是有的。倘若趙壹地下有知,看到今天這種情況會做何感想?是不是還會「非」一下?

結語

趙壹本人耿直狷介,不諧時流。《後漢書》本傳說他「身長九尺,美鬚眉,望之甚偉,而恃才倨傲,為鄉黨所擯」。從書法史的角度來看,我們無法對其有全面而豐滿的概念;從文學史的角度來看,趙壹文筆不錯,是當時著名的辭賦家,其《刺世疾邪賦》為文學史難得之感時憤世名作。他目睹朝政腐敗、「邪夫顯進,直士幽藏」之現實,矛頭直指當政權貴,「原斯瘼之所興,實執政之匪賢」,故屢屢得罪,幾至於死。毋庸置疑,對這樣一位主張「窮可以守身遺名,達可以尊主致平」的儒學正統人士而言,看到那麼多人營營於草書小技,而置興世弘道、匡國平治之大道於不顧,其憤怒和不滿是可想而知的,《非草書》的出現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因此,「從社會事功的角度來看,趙壹的觀點,無疑是務實而中肯的,但趙壹所舉理由中的前兩項卻不符合歷史事實。草書既非天象所垂、河洛所吐、聖人所造,其他書體也是如此。書法的好醜雖然與人的自然稟賦有一定的關係,關鍵還在於後天的學習,張芝學書以至『池水盡墨』即可佐證」[12]。從內容上來講,在漢末書法進入自覺階段,草書風行於世之時,趙壹的《非草書》是反藝術的,他的耿直倨傲、憤世嫉俗可能使他不缺激情,卻讓他的生活缺乏浪漫。而草書恰恰需要激情與浪漫。《非草書》也恰恰是趙壹的這種重道德事功而輕抒情達性藝術追求的思想表現。然而,「其時草書漸行,趙壹欲仍返於蒼頡、史籀,此事勢所不許。故其文雖傳,其說終不能行」[13]

文學史上一直在討論這樣一個話題:文學的趨向到底是「尚美」還是「尚用」?漢賦尚美,散韻結合,語言華美,氣勢磅礴,但到東漢後期,因強調形式美而過分堆砌與雕飾,捨本逐末,空洞無物,從而走向衰微,為抒情言志的小賦所取代。尚用相對於提倡尚美的文學史而言,是一種反動。而這種反動卻為文學的健康發展打開了道路。與之相類似,書法史的發展也是如此,書法首先產生於文字的實用當中,在先民們使用文字的過程中,他們不斷對文字加以美化修飾。文字不僅要「尚用」,傳遞信息,還要「尚美」,表達情感。事實上,在整個書法發展史上,這兩種評鑑標準一直存在。即使在今天,所謂對「丑書」以及「流行書風」「展覽體」的爭論仍然可歸於對這兩種觀念的不同理解。從這個意義上來講,趙壹的《非草書》在今天仍然有它獨特的美學價值和參照價值。

注釋:

[1]陳振濂.中國書法理論史[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8:29.

[2]班固.漢書·藝文志[M].北京:中華書局,1975:1721.

[3]羊欣.采古來能書人名[G]//上海書畫出版社,華東師範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45.

[4]虞龢.論書表[G]//上海書畫出版社,華東師範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51.

[5][8][11]張懷瓘.書議、書估、書斷[G]//邊平恕,金菊愛.中國歷代書法理論評註·隋唐卷.杭州:杭州出版社,2016:159,157,159.

[6]叢文俊.中國書法史:先秦·秦代卷[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12:298.

[7]白砥.王羲之書法解析[M].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05:27.

[9]李澤厚.美的歷程[M].北京:三聯書店,2016:90.

[10]虞世南.書旨述[G]//邊平恕,金菊愛.中國歷代書法理論評註·隋唐卷.杭州:杭州出版社,2016:54.

[12]甘中流.中國書法批評史[M].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16:39.

[13]趙壹.非草書[G]//上海書畫出版社,華東師範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1.

(孟雲飛轉自《大學書法》 2021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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